星星的故事
獨處變得很不容易了，蔣灝非常的煩惱，似乎是什麼天大的災難一般。
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害怕孤獨是非常不應該的，而不遠的家裡又得不到他要的歸屬感，他推開桌上一疊稿子，蹙著眉頭，像高中時代解不出數學的表情。
與其說是害怕一個人的寂寥，不如說害怕思念，只要感到悽清，那曾經令人心悸的溫度便會燃燒，燒的他體無完膚。
「叫大哥哥！」媽媽繁瑣的叮囑他。
他實在厭惡這種有禮貌的遊戲，已經高三了，還得叫一個大學生「大哥哥」？太拗口，實在太拗口了！
大學生笑了笑：「叫我的名字就好，我是裴德凱。」
這位大學生體諒他的彆扭而釋出的善意，他當時頗不已為然。
他拿起抽屜的筆記本，凌亂的寫下一段話：
裴裴，我學會生活的技能，學會了交女朋友，還學會了虛偽，我以為這樣我就會過得很好，結果並沒有，我早說過失去愛情我就會死去，可是，你還是任由我枯萎凋謝……
他遇見裴德凱至今正好十年，儘管他們共有的歲月不過一載，裴德凱卻依然鮮明，十年後的你，也還記得我嗎？他在本子上寫著。
高中時的蔣灝很不快樂，其實現在的他依舊憂鬱，但是，在人生最脆弱的少年歲月裡，有憂傷感是極為的危險。
他是一個資優生，很風光很神氣，高中他如願考上ｃ中，結果壓力啦失望哪，還有受挫什麼的，讓他跌的很重，他就在那個灰色的年紀裡遇倒裴裴，他住在蔣灝隔壁。
大學生對高中生而言，等於是一個憧憬，尤其他還是Ｔ大醫學系的學生，讓蔣灝充滿了興趣，可是，裴德凱一點也不像國立大學的學生，他很自由，穿著入時，像一個藝術家。
「醫生也可以是藝術家啊，不過，他的作品是病人。」裴德凱這樣回答他，可是，他沒有醫生安詳的特質，還有一點狂，一點迷惘。
他說了很多「可是」、「可是」……，裴德凱又笑了：「你為什麼有這麼多『可是』呢？」
蔣灝才驚覺到，自己是很喜歡使用這個連接詞的，「可是」。
可是，你為什麼會清楚的知道，連我都不了解的事呢？他在心裡，偷偷的問了裴德凱一句。
裴德凱，似乎很了解他呢。
他對蔣灝很友善，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很模糊，他和蔣灝第一次明顯界定彼此，是在二００二年的冬天。
那天蔣灝留校晚修，晚上十點半才回家，陪伴他的，只有滿天的繁星。他走在河堤上，步履蹣跚，期中考他考砸了，想不出理由和母親交代，蒼白的鼻子凍得泛紅，他縮了縮脖子，唉，還真是夠冷的。
一抬眼，裴德凱就停在路的盡頭，他仰著頭，凝望寂寞的星星，星星應該不會寂寞吧？是因為裴德凱，他的表清好莫可奈何，滄涼、悲壯，令蔣灝想到對不起江東父老的項羽。
其實這個畫面很美，蔣灝學他覷著星子，黑絨似的天空綴著星星，沒有想像中的燦爛，倒有幾分陳舊斑駁，但，很美，相似於裴德凱的感覺。
他感應到另一道眼光的溫度，狼狽的縮回眼神。
「嗨，補習呀？」裴德凱的語調很輕快，似乎沒有一點心事。
「我參加學校的晚自習。」
「你喜歡星星嗎？」
「很喜歡！」蔣灝沒有告訴他，他是從今夜開始喜歡星星。
他的眼裡有驚喜：「真的呀！我不知道你也喜歡，否則我們可以天天一起觀星，不過，從今天開始也是一樣。」
「是啊，一樣。」他不知道該說什麼，卻有著莫名的歡喜。
從此，「一起看星星」變成蔣灝的唯一思想，老實說，他不是很懂星星，但是他想懂裴德凱這個人。
他們每天共處的時間都很短，約莫十分鐘，或二十分鐘，但是很足夠了，因為只要能夠相通，就能夠對話，蔣灝是從那個時候了解「盡在不言中」的道理。
不語，其實比有聲的言談更耐人尋味。
有一天，當他回到家時，他看見裴德凱端正地坐在家裡的客廳，他下意識的以為什麼發生了，手汗涔涔的冒了一堆。
「楞在那兒幹嘛？快過來和裴老師問好呀！」媽媽催了他一聲。
「喔……」他機械式的應了一聲：「裴老師好。」
裴德凱點點頭，很有老師的架勢了。
原來媽媽和裴德凱閒扯的時候聊到他，說他最近大不如前的課業成績，裴德凱自告奮勇，當起了他的家庭教師。
從那時候開始，就沒有「一起看星星」這件事了，蔣灝並不強求，因為真正的星星在他身邊發光發熱。
裴德凱一直都不多話，但是教學認真，在蔣灝耳邊解題的聲音很急切，他總是深怕蔣灝不能理解，而蔣灝常常都很恍惚，開始不能理解內心的蠢蠢欲動。
有一次，他等了好久也等不到裴德凱，焦急迅速擴大，而母親出門在外，沒有人能給他答案。
他衝到隔壁，那棟古老的日式房子裡，裴德凱跟他已算相熟，卻從未邀他入屋，這次實在火燒眉毛，他也管不了禮貌與否，反正老房子沒有所謂的防盜設施，他跌跌撞撞，橫行無阻的進到屋內去。
蔣灝感到有些暈眩。
一整間屋子的天花板，全都彩繪上了星空，還在適當處懸上投光燈，他幾乎以為那真的是小星星，加上那一張，又一張的，畫著蔣灝的素描，有的貼在牆上，有的散落，有的翻飛，栩栩如生，像看到了無數的自己。
他回過頭，裴德凱扶在紙糊的拉門旁，眼裡翻騰著掙扎與疼痛，鬍渣肆無忌憚的倒插了一臉，看起來十分滄桑。
「你媽媽沒有告訴你，課停了嗎？」連一向低沉動聽的嗓音，都啞了。
「她什麼都沒有說，可能是忘了。」
「我最近要考試，沒時間替你補習，自己用功一點。」他指了指大門的方向，作出送客的動作。
「我以為，」蔣灝的膽子大起來，像要挑釁一樣：「你夠誠實，夠帶種。」
「善意的謊言對病人是一種救贖，你病了，我，也是。」
蔣灝的臉端起倔傲的神色，挺直腰桿，走了出去。他相信裴裴深切的痛苦著，因為，他自己也好痛好痛……。
他最後一次見到裴德凱，是高三的寒假。
他一如往常走在回家必經的河堤上，身後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，蔣灝全身的神經都趨於緊繃，但是，裴裴的擁抱令他舒緩。
「我掙扎過了，也努力過了，但是我沒有辦法。」他的鬍渣刺在蔣灝的頰邊，有一種撩人。
蔣灝盡全力感受腰際的溫暖，神魂俱動，內心近乎狂喜和虔誠，熾熱的靈魂全以高溫燃燒，他以為他會跟琉璃一樣，經過火烙，就能昇華的晶瑩如夢，剔透似冰，結果並不是，沒有琉璃，只有一堆碎玻璃沙。
那個晚上裴裴反常的說了好多好多話，他說，蔣灝就是一顆星星，他說，自己沒有媽媽，他說，孤兒院院長很疼他，而且，都叫他「裴裴」。
裴裴，裴裴，蔣灝反覆的喚著：「那，我應該叫『灝灝』。」
「灝灝，灝灝……」裴德凱輕聲低訴，如夜的呢噥。
隔天，蔣灝赴美遊學一個月，裴裴拿了一本日記給他，他收下，又喚了裴德凱一聲，裴裴。
裴德凱抵著他的額頭，沒有說一句話。
後來，裴德凱死於車禍。
裴裴死了！
裴裴死了！
這個強烈的念頭不斷纏繞，蔣灝不敢相信，在他下飛機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去接受這個事實，裴裴死了！
我試著告訴自己，你已經永遠的離開了，可是，就像人體會產生抗體一樣，我打從內心排斥這個訊息，這一定只是個玩笑。
他沒有參加葬禮，也不知道實際的情況，只是無意識的過完了十年。他每天都擁著那本日記，根深蒂固的相信，裴裴還在。
哇！我竟然考上Ｔ大醫學系，雖然我想朝藝術方面發展，但是，院長那麼想栽培我當個醫師，我還是全力以赴吧。
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注意他？蔣灝，我已經在日記裡提到你囉！
我是同性戀嗎？可是，我愛上的人是「你」，而不是你的性別。
我從來不想害你，可是，我真的愛你……
日記裡的所有言語，都是裴裴還存在的鐵証，一定是！那個下午像作夢一樣，他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。
新書付梓之後，他把版稅的二分之一捐給了聖愛育幼院，就像是移情作用一樣，他不斷的幫助孤兒，因為在每個孤雛身上，他都能窺見裴裴的味道。
發表記者會那天，也選在聖愛育幼院，他陪著白髮皤皤的老修女，走過院內的每一個角落，老人家精神還算好。
「老實說，你像我們院裡的一個院童。」
「是嗎？可能是我很大眾臉的關係吧。」
「不，」修女端詳著他：「是感覺像，那孩子很安靜，很憂鬱，你似乎也是這樣。」
蔣灝很好奇：「他還在這裡嗎？我倒想看看他。」
修女面有難色：「這……」
「他不在這兒了嗎？」
「他在，」她望向閣樓：「但是等於不在。」
「方便的話，我還是想看看他。」蔣灝很想知道，什麼是長得不相像，但是有相似的感覺。他很像我，我不是指外表或是行為，而是靈魂裡的寂寞。因為，裴裴這麼說過。
修女點了點頭，便領他上樓。
她打開門，裡面有一張大床，一張木桌，乳白色的窗簾和一瓶鮮花，還算整潔，但陽光的照射之下，蔣灝卻看見很多灰塵在飛揚。
「就是他。」她向蔣灝示意：「很多年前，他是我們的院童，現在病了，還是由我照顧他。」
他走過去，躺在床上的男人約是一百八十的身長，躺著當然不能算「高」，只能說「長」，他蜷成一團，四肢瘦小，眼神十分遲滯，嘴巴撐的好大好大，鼻口都插了一堆管子，蔣灝忽然了解，修女說的「他在，但是等於不在。」這個意思。
「他是植物人？」
「是的。」
「他很老嗎？」在他看來，真的是好老好老。
「三十四歲算老嗎？」修女笑的很苦澀：「大四那年給車撞的半死，就成了這樣，很多年以前，他跟你一樣，是一個漂亮年輕的男孩。」
原來是車禍，蔣灝湧起欲哭的感受，跟裴裴一樣，只是，裴裴可以瀟灑的一走了之，這個人卻得毫無尊嚴的苟活著，如果是裴裴，會選擇怎樣的生命呢？是留下回憶及靈魂給他，還是留下殘破的軀殼？
「修女，我們走吧，天好像要暗了。」
「也是，但請等我一下，我必須和他告別。」
「告別？」
「是的，最近實在無法供應他的所需，有人說，如果真沒法子，就把他的靈魂託給上帝，進行安寧療護，其實我不願意的，因為，他就像我的孩子，但是為了還活著的人，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？」她含著淚，凝視著半死的男人：「我的裴裴，我相信上帝能夠救你的！」
蔣灝的腦子轟然一聲，他無法進行思維的連結，裴裴，她是說，裴裴！裴裴還活著！裴裴沒有死！裴裴，是個植物人！那個可怖的身體屬於裴裴！他有些微的喘：「您說，他叫『裴裴』，裴德凱？Ｔ大醫學系的裴德凱？」
「你認識他？你是他的同學嗎？」
啊，空間頓時碎裂，他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，可是他沒有！他的胃劇烈的翻攪著，幾乎要嘔吐，上帝，你太殘忍，你以為裴裴喜歡賴活？他是如此完美，猶如天使。他有能力照顧裴裴，可是他放棄。
裴裴，我曾自私的想留住你的身體，但是你一定會痛恨我的淺薄，所以我放棄無謂的延長你的呼吸，只求，神魂相繫……
蔣灝不斷的顫抖，像是風中抖落的枯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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